类有许多官能,用它们跟世界打交道。有些人用色彩和线条表达自己和世界以及它们的关系,如果人类天生是盲的,这些做不成;有些人用音符、旋律和节奏做这些事情,如果人类天生是聋的,这些也做不成。哲学家做这些事时用的认知上的官能(cognitive faculties),没有这个官能,他们也不能成事。
哲学起源于对世间万物(包括人类自身)迷惑和好奇,人类用自己的认知官能来破解迷惑,满足好奇,因此,这是一种智力上的活动,不同于吃喝拉撒睡这些生理的活动。哲学家做事情的工具是概念,一种抽象的东西,他们用概念来表达困惑、对它们进行分门别类的研究,并构造各种理论来解决困惑。有趣的是,一旦他们认为某些理论已经充分好地解决了问题,它们就变成了科学。今天,科学的地盘越来越大,有些人认为,科学将最终给人类提供关于一切事情的说法。人们会问,那哲学干啥?
其实,大可不必担心哲学会像蝶蛹一样,一旦化蝶完成,蛹就没用了。人类的迷惑和好奇是没有止境的,科学大大成功,但哲学的困惑依然存在,因为在很大程度上,「哲学的提问有惊人的超越性和一般性」。比如说,当一个数学难题被解决、数学家认为他们获得新知识时,哲学家会问:知识到底是什么?考古学家断言一件物品是某个时期的,哲学家会问:时间到底是什么?当你说宇宙是大爆炸产生的,哲学家会问:大爆炸有没有原因?当你说撒谎是不对的时候,哲学家会问:什么使得一个行为有对错?当你说“单身汉”的意思是“未结婚的男人”时,哲学家问:什么使得一个词有意义?当你说某人有一颗“美丽的心灵”时,哲学家问:心灵是个什么东西?当你说吸烟引起肺癌时,哲学家问:什么是因果性?任何事情都有原因吗?某些人认为有超自然的东西,如菩萨、上帝等,哲学家问:这些想法是合理的吗?
上面所有这些问题,都是典型的哲学问题、传统的哲学问题。它们中的绝大部分打哲学诞生时起就一直没有消失过。一代一代的哲学家不停地寻求对它们的更好的回答。哲学问题的顽固性本身就是一个很严肃的哲学问题。有些人从这种顽固性中得出哲学问题不可解的结论;有些人干脆认为哲学问题是虚假的、无意义的;还有一种被称为“后现代主义”的思潮充斥着今天的世界。后现代思潮有形形色色的变体,有的人说哲学只是西方文化的产品;有的说哲学是人类思想的一种病态;有人说哲学死亡了、被超越了、终结了;如此等等,不一而足。本文显然不是详细评论这些说法的地方。不过,我愿意指出的是,既然它们都不是说着玩的,既然它们构成了一套说法,那么它们就必须满足一项要求,那就是,理智上的可接受性。而这个要求是否被满足,不能光看这些说法有多流行、有多少附和者,要看它们在理智上的质量是否合格。后现代主义者们说传统哲学消亡了、终结了,「除非他们能提供在力度、深度和真度都不差的替代品来」,否则他们就有点哗众取从、耸人听闻。
理智上的可接受性,是一个规范的要求。这项要求一方面是外部的,也许是我们意识不到、观察不到的,那就是,我们的认知官能必须运转良好,我们是在恰当地、充分地运用自身拥有的能力。另一方面,这项要求已经体现在一个由苏格拉底集成、继之以亚里士多德、阿奎那、笛卡尔、莱布尼兹、休谟、康德、弗雷格、罗素等等(恕我实在不能列全)的伟大传统中,这是我们能够意识得到、观察得到的。苏格拉底身上显示出哲学探索的两项指标(简称“苏二条”):第一,我们要用清晰的概念将思想清晰地表达出来,我们要用字面的意思(literal meaning)而不是修辞的方式说话;第二,我们的思想要经得起推敲和论证,而不是愿望式的思维。
因此,从苏二条看哲学,哲学乃是概念之学、论证之学。在这个意义上,我认同的是一个唯智主义(intellectualism)传统。反对苏二条,就是反智主义。反智主义者在这个世界上比比皆是,想必他们不会来抢夺哲学这块招牌。
这并不是说,只要遵循这两个指标,就足以产生确定的哲学结论。哲学问题的顽固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哲学结论的不确定性造成的。这不难解释。从哲学史可以看出,「绝大多数哲学学说缺乏广泛的可接受性」,原因就在于,它们或者受制于概念的不清晰,或者受制于论证的不严密,或者受制于两者。苏二条虽然看起来简单,实践起来是难上难。
美国哲学家托马斯·内格尔(Thomas Nagel)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话,“哲学是智识(intellect)的童年,一个试图跳过它的文化永远无法长成。”这个童年要成长,需要什么营养?曰科学,曰逻辑。哲学若是概念之学、论证之学,何处寻找概念、怎么增强论证?罗素曾说,哲学介于科学和宗教之间。他强调了科学与宗教的对立,并力主哲学应当与科学结盟。在我们这个宗教气氛不浓的国度里,我宁愿说哲学在科学和常识之间。与罗素一样,我也坚信哲学应当与科学结盟。其实在我看来,哲学探索和科学探索本来就是紧密相连的。但我也听到另一些抱怨,说如果这样哲学(甚至包括科学)太去魅了,远离了我们的生活,忽视了生动的直观,遮蔽了大地、神庙、存在的意义……抱怨者们把“生活形式”、“生活世界”、“现存在”等当作更基本的哲学概念(或许他们不愿意把这些称为“概念”),要还魅,让世界充满魅力。这些很“魅”的说法,对许多人特别对哲学学生和人文学者来说,的确很“魅”,至少比做逻辑题、思考囚徒悖论、给图灵-丘奇论题找反例有“魅”的多。但在我看来,苏二条是真正地照“魅”镜(恕我在这里用了修辞)。
我说哲学的营养来自科学和逻辑,并不是说哲学完全是被动地接受科学结论,当然不是,也不应该是。科学和逻辑不是铁板一块,一成不变的,它们也在向更正确的形态发展。哲学的成长与科学的发展从来就是同步的。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、笛卡儿、莱布尼兹、弗雷格、哥德尔不仅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出色的哲学家,而且还是他们自己时代最优秀的科学家。在我看来,我们这个时代的智识方面最大的遗憾之一是,影响最大的哲学家在科学上几乎一无所成。